第28章 本公主,欠他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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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明伦堂內,时间仿佛凝固成了一块琥珀。
    唯一的声响,是炭笔划过宣纸的沙沙声。
    那声音,並不整齐。
    稀稀拉拉,断断续续。
    有些角落,声音密集,带著一种不顾一切的宣泄。
    而更广阔的地方,则是一片死寂。
    王景握著笔。
    那根平日里轻若无物的炭笔,此刻却有千钧之重。
    汗水,从他的额角渗出,顺著脸颊滑落。
    滴答。
    一滴汗,砸在了面前的白纸上,晕开一小团灰色的印记。
    他的脑中,风暴肆虐。
    白菜。
    白菜。
    他反覆咀嚼著这两个字,却尝不出任何滋味。
    他尝试下笔。
    “农者,国之本也……”
    写下七个字,他便再也写不下去。
    这话太空了。
    空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心虚。
    他抬头,环顾四周。
    他的同伴们,那些平日里高谈阔论,指点江山的世家子弟,此刻的姿態与他別无二致。
    有人咬著笔桿,有人望著窗外,有人乾脆趴在桌上,用袖子遮住了脸。
    他们的骄傲,被一斤白菜,砸得粉碎。
    目光越过他们,投向了那些角落。
    那些衣衫朴素的寒门学子,几乎都將头埋进了胸口。
    他们的背脊,微微弓起,形成一个专注的弧度。
    手中的笔,几乎没有停歇。
    他们不是在引经据典。
    他们只是在记录。
    记录著他们或他们父辈,最熟悉的生活。
    陈安的笔尖在纸上飞快地移动。
    他的字,算不上漂亮,有些地方甚至因为用力而划破了纸面。
    可他写下的內容,却充满了泥土的气息。
    “菜出蓝田,需沙地。秋分种,立冬收。收时须避霜打,否则菜心发苦,价贱。”
    “菜农寅时(凌晨3-5点)起,驾牛车,或独轮鸡公车,覆以草蓆,行三十里入长安。”
    “至西市,天未亮,需占好位,晚则无处。”
    “西市菜牙,抽十之一。遇恶霸,抽十之三。”
    “若遇雨雪天,菜价涨一文。若菜多,则跌半文。民妇多在此刻购菜,能省一二铜板,为小儿添一串葫芦。”
    他写下了价格。
    更写下了价格背后,那一双双在泥地里跋涉的脚,和一个个在寒风中计算得失的家庭。
    主考席位上,孔颖达站了起来。
    他没有惊动任何人。
    他迈开脚步,走下了讲台。
    他那双皂靴,踩在明伦堂光滑的地板上,没有发出一点声音。
    他先是走到了王景的桌案旁。
    目光在王景那张只写了七个字的答卷上,停留了一瞬。
    隨后,他走开了。
    他穿过那些或茫然,或羞愤的世家子弟。
    最后,他停在了陈安的身后。
    他低头,看著那张写满了字的纸。
    纸上的字,鲜活得仿佛能跳出来。
    那些关於节气,关於路程,关於菜牙抽成的细节,让孔颖达的呼吸,有了一丝不为人察觉的紊乱。
    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。
    他知道“四体不勤,五穀不分”是何意。
    可直到今天,他才真正明白,这八个字的分量,有多沉。
    噹啷——
    是计时用的铜漏,流尽了最后一滴水。
    考试结束了。
    林墨的声音响起。
    “停笔。”
    “收卷。”
    孙志带著几个书吏,开始收卷。
    这个过程,產生了一种奇特的对比。
    从王景他们那边收上来的,是一张张轻飘飘的白纸,或只有寥寥数语。
    而从寒门学子那边收来的,却是一沓沓沉甸甸的,写满了字的答卷。
    两堆答卷,被分別放在讲台的两侧。
    一堆高,一堆低。
    一堆重,一堆轻。
    胜负,已经写在了纸的厚度上。
    王景的脸,彻底失去了血色。
    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林墨。
    “孙主簿。”
    林墨开口。
    “是,林大人。”
    孙志躬身候命。
    林墨从那堆轻飘飘的答卷里,隨意抽出了一张。
    是王景的。
    “念。”
    “是。”
    孙志清了清嗓子,將那张答卷上的字,高声朗读出来。
    “农者,国之本也……”
    念完,没了。
    全场一片寂静。
    然后,角落里,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嗤笑。
    一声笑,像是一根针,刺破了王景最后的体面。
    他的身体,猛地一颤。
    林墨没有理会。
    他又从另一堆厚重的答卷里,抽出了最上面的一张。
    是陈安的。
    “继续念。”
    “是。”
    孙志接过那张纸,只看了一眼,手便顿住了。
    他深吸一口气,用一种与方才截然不同的,郑重的语气,开始朗读。
    “贞观六年,冬,西市,白菘,每斤三文……”
    孙志的声音,在空旷的明伦堂里迴响。
    从菜地的土壤,到菜农的鸡公车。
    从西市的菜牙,到百姓餐桌上的油盐。
    一个完整,真实,甚至带著些许血泪的链条,被清晰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。
    堂內的喧譁,彻底消失了。
    那些世家子弟,脸上的羞愤,渐渐被一种茫然所取代。
    他们第一次,通过这样一种方式,窥见了自己治下之民的真实生活。
    那生活,陌生,粗鄙,却又坚韧得让人心惊。
    当孙志念到“一文钱,可为小儿添一串葫芦”时。
    几个寒门学子的眼眶,红了。
    终於,念完了。
    孙志放下答卷,对著林墨,深深一揖。
    明伦堂內,落针可闻。
    林墨走到了讲台中央。
    他没有看王景,也没有看那些溃不成军的世家子弟。
    他的视线,越过所有人,落在了孔颖达的身上。
    “祭酒大人。”
    他的声音,平静而有力。
    “这,就是下官的新规。”
    “它不考经义,不考诗赋。”
    “它只考,一个读书人,是否还愿意低下头,看看这片土地,看看这土地上的人。”
    “若身在庙堂,心却不知菜价。”
    “这样的官员,於国何益?於民何益?”
    林墨微微躬身。
    “下官的赌局,结果已出。”
    “请祭酒大人,定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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